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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隋羽《女官赐福》 [打印本页]

作者: 腐爱    时间: 2020-11-19 10:30
标题: 隋羽《女官赐福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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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名:《女官赐福》
作者:隋羽
系列:蓝海E96801-E96803
出版社:新月文化
出版日期:2020年11月18日

【内容简介】

「你若会试考不上,本王便养你三年。」
「若是一辈子考不上呢?」
「养一辈子也是无妨的。」

蓝海E96801 《女官赐福》卷一
虽出身江南首富之家,她慕灼华却是个爹不闻嫡母不问的庶女,
老早看清男人靠不住,一心只盼上京考科举,挣前程!
谁知一时仁心大发救个男妓,却狠狠坑了自己──
他哪是男妓啊,分明是受人暗算的定王刘衍!
本以为装傻能躲过麻烦,没想到还是被揭穿,
只能答应协助他查案,结果不但遭刺客袭击,还险些赶不上考试,
幸亏定王够义气,全力护她平安,带她直奔考场,
当她大胆的策问答卷惹恼大皇子,也多亏他出言相护才保住名次,
可原以为两人是抱大腿与被抱大腿的纯上司下属关系,
聪明绝顶如他,竟将她谄媚说出的倾慕之语当了真?!

蓝海E96802 《女官赐福》卷二
刘衍觉得自己陈国战神的封号真是白搭,
不然怎么迟迟拿不下心上人,还老被慕灼华糊弄得对她心疼,
看见北凉三皇子举弓威胁她便不掩杀意的上前相护,
发现大皇子屏除偏见对她亲近就醋火暗升,
甚至在她失踪时,不顾是否会招来忌惮,立刻派出紫衣卫全力寻人,
心想再桀骜的猫儿,他也有耐心慢慢抚顺她的毛,护她一生一世,
怎知这个娇小人儿竟帮了他一次又一次──
不但揭破他当年遇害和母妃死亡的真相,还察觉幕后主使者的可怕阴谋,
更在他进宫赴宴时紧急找来帮手,救他免于毒酒害命!
唉,这样聪明又机智的姑娘他实在好想藏起来免得他人觊觎啊……

蓝海E96803 《女官赐福》卷三(完)
慕灼华不愿如母亲一样耽溺情爱,也不愿介入旁人,
为此,她拒绝当王妃,狠狠伤了刘衍的心,
谁知他非但没有打退堂鼓,反而换了花样──
「你喜欢我,我便陪着你,你不嫁,我便不娶,
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,可好?」
堂堂王爷不要名分,还自带房地契送上门,
情愿给她当外室,她……她竟然还真有点心动了,
在上元节,看他酒醉误把旁人当成她搂了一下,
那瞬间的心痛更让她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思,同意与他亲昵,
只是,怎么也没想到,他体内毒素的问题尚未爆发,
在朝堂上掀起风雨的沈惊鸿对付完世家,竟把矛头指向了刘衍,
他被打入虎牢狱,她费尽心力,只争取到一夜生机……


  第一章 逃家,不只是逃婚

  昭明十四年冬,寒风凛冽,万物萧条,北雁南飞,却有一匹小青驴驮着简陋的马车,从江南一路小跑,不疾不徐地往定京方向而去。

  小驴车上,慕灼华挥着鞭子赶车,慢条斯理地对她的小侍女传授人生经验。

  「女人不好好读书,是要嫁人的。」梳着书生发髻的她揉了揉被寒风吹红的脸蛋,一脸正经严肃地说︰「女人要是嫁了人,这辈子也就完了。巨力啊,这句话你得牢牢记着。」

  坐在她身旁的小侍女名唤郭巨力,比她小两岁,年近十六,长得瘦瘦小小,却偏偏有个虎背熊腰的名字。她本没有名字,被叫了许多年的「丫头」,只因她天生神力,便有了个「巨力」的外号,这外号被人叫得多了,也就成了名字。

  郭巨力懵懵懂懂地点头,在她看来,小姐是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,她说的话自然是对的,自己只要跟着小姐的步伐走就对了。

  因此当慕灼华告诉郭巨力,她打算逃离慕家的时候,郭巨力没有过一丝犹豫便收拾行李。

  两人选了一个热闹的日子偷偷逃离江南首富慕家。

  那天慕家锣鼓喧天,正是她那远近驰名的风流爹慕荣抬第十八房小妾进门的好日子,热闹得就像在娶正房。

  慕家自慕荣的太爷爷辈起,便是江南第一富豪。

  慕荣作为慕家这一代的独子,生来便衔着金汤匙,有着十八辈子也挥霍不完的财富。

  这样豪富至极的出身,加上天生风流俊朗的相貌,让他的人生里不缺桃花,而他最大的乐趣,也是往那风流阵里去。

  他若喜欢一个人,金山银山地砸只为博她一笑,又有哪个女人能抵挡风流公子轰轰烈烈的追求?

  慕灼华的娘当初是名动江南的歌姬顾一笑,她才貌双绝,据说原是罪臣之女,年幼时遭遇破家之祸才沦落风尘,与其他歌姬相比,她身上多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矜贵与清愁,便是这一点深深吸引了慕荣。

  热恋之时,他挥洒千金为她燃放十里焰火,为她争风吃醋,怒打权贵公子,为她入狱受折磨,为她寒露立中宵,让她那颗冷寂的心终于再度滚烫。

  她以为自己遇到了此生挚爱,不顾旁人劝阻,一意孤行嫁入慕家,成为慕荣的第四房妾室,为他红袖添香,生儿育女,谁知腹中胎儿还未降生,慕荣已经又抬进了两房妾室。

  那日喜乐响彻云霄,她倚门静静看着,漫天的焰火骤然消逝,在她眼里落成了灰。

  她就这样看他把曾经对自己的那份狂热,毫无保留地给了其他女人,一个又一个。

  「士之耽兮,犹可说也。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。」慕灼华摇了摇头,「万万不能成为我阿娘那样的人。」

  郭巨力想起四姨娘那样的美人儿年纪轻轻就死了,不禁深以为然地点点头,却又有了一丝疑惑,「像夫人那样,可好?」

  慕荣的原配夫人那可是好厉害的一号人物,虽然小妾一个个往家里塞,庶子庶女一个个地生,但在她的收拾下,慕家后院可以说是安安稳稳,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,俨然她才是慕家之主。

  慕灼华也摇了摇头,「夫人有那般心计、手段,却一辈子围着一个男人转,尽对着女人小孩作孽,又有什么意思?」

  慕夫人心胸狭窄不能容人,心知慕荣对庶子庶女毫不上心,便随意打发了庶女们的婚事,本来也打算把慕灼华许配给一个年过四十的县令当填房,只为了拉拢这个县令共同谋利。

 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,这个庶女中最安分乖巧的小七,居然不声不响逃婚了。

  郭巨力忧心忡忡道:「夫人手段厉害得很,小姐,咱们走得不快,万一被追上了可怎么办?八小姐与你住在一屋,定然一早就发现咱们不见了。」

  慕灼华胸有成竹笑道:「追不上的。」

  在这个慕家,有人无视她,有人欺负她,有人利用她,却也有人巴不得她消失。

  所谓甲之砒霜,乙之蜜糖,她与小八,也算是各取所需了。

  如慕灼华所料,慕家人发现这件事的时候,已经是她们逃走的第三天。

  慕夫人气得绞碎了帕子,气匆匆地来到碧落居告状。

  慕荣与他的新妾室腻歪着,糊里糊涂地听了一耳朵,半晌才问道:「小七,是哪个?」

  慕夫人深吸了口气,「顾一笑的女儿,灼华。」

  顾一笑又是谁?

  慕荣脑海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张清丽绝伦的容颜,但人毕竟已死了多年,现在又有了许多的新欢,他哪还记得旧人的长相与姓名。至于这个名为灼华的女儿……隐约记得是个低眉顺目的乖巧模样,至于具体是什么长相,却是记不得了,因为他的儿女实在太多了。

  「是她啊。」他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。

  慕夫人气恼地说:「我已答应了庄县令将小七给他做填房,现在小七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,叫我怎么给人家交代?」

  慕荣无所谓地摆摆手,「既然小七不见了,就让小八去吧。」

  慕夫人皱着眉头思索,小七和小八只差了几个月,相貌却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,本来这亲事是小八母女求着要的,奈何庄县令一眼就看中了美貌的小七,如今让小八替婚,她们母女倒是乐意,就是庄县令那里会愿意吗?

  慕荣已经不耐烦了,「小七跑了就跑了吧,她也不小了,会照顾自己的。这么点小事你处理就好,不要再来烦我了。」

  「可是庄县令……」慕夫人站了起来。

  「不过是个县令罢了。」慕荣不在意地挥了挥手,便挽着十八小妾的手臂出了门,他答应今日陪她游湖,特地打造了一艘莲花画舫,只因她名字里有个莲字。

  慕夫人冷冷地看了一眼狗男女的背影,不期然地想起了顾一笑的模样。

  当年见到顾一笑,她真正感受到何为一笑倾国的绝色,她以为这个女人会是自己最大的敌人,结果是她想岔了。顾一笑入门不到半年,慕荣便又有了新欢。

  慕夫人终于知道,慕荣爱的不是花,他只是爱摘花,摘下来的花,自然是会死的。

  大丫鬟问她,「夫人,还要派人去追七小姐吗?」

  过了这么久,哪里还能追到?一个生得那般好模样的柔弱姑娘只身在外,又能活得了几日?

  慕夫人摆摆手,淡淡道:「就对外说,七小姐突发暴病一场,送回乡下休养了。」

  主仆俩并不急着赶路,在半路的客栈里过了个冷清却温馨安逸的除夕,等到达定京,已是正月初五了。

  定京城东的一条陋巷里,主仆俩租了一个小院子,付了半年的租金,便花去了一半的积蓄,这还是主人家见她们两人年纪小,嘴又甜,少收了一成。

  「咱们这条街名叫花巷,这边是卖花的,那边也是卖花的,卖的却是另一种花。」妇人挑挑眉,露出有些嫌弃的表情,「你们两个姑娘晚上还是少出门,免得遇上不好的事。」

  她看着眼前两个姑娘单薄瘦小,不免心生几分怜惜关照之意。

  主仆俩为了行路方便,都做男装打扮,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她们的性别。

  慕灼华的母亲在青楼长大,梳妆打扮自然是一把好手,慕灼华自小耳濡目染,颇得真传,只是别人想着怎么打扮得好看,她反其道而行,简简单单地在脸上涂画几笔,便掩去了眉眼间的艳色,旁人乍看上去,只觉得这是个有些娇憨朴实的小姑娘,生不出绮念与敌意。

  便是房东这样精明势利的妇人,看着她湿润黑亮的眸子,也忍不住心存几分怜爱,刻意多加关怀。

  慕灼华将自己的路引给妇人看了,妇人不识字,摆摆手推了回去。

  慕灼华含笑说:「多谢路大娘关照,我们两人此番上京是为了参加会试,决计不会给大娘惹麻烦的。」

  路姓妇人一听,惊愕道:「看你年纪轻轻,想不到竟是个女举人!」

  慕灼华有些羞怯地低下头,「家母早逝,父亲便让我跟他读了几年书。」

  路大娘听了,越发地怜惜她了。「原来如此,真是难为你如此上进,虽说如今开放了女子科举,但女举人仍是稀罕得很,你们主仆俩在京城若是遇上什么难事,便来找大娘,我就住在三里外的地方。」

  慕灼华认真听着,感激地点了点头,笑着向路大娘作揖道谢,「多谢大娘指点。」又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包,「我看大娘神色有些倦意,应是多梦难眠,我这里有个香囊,放在枕下有助于睡眠,大娘不妨试试。」

  路大娘见香囊绣得精巧,不禁心动地接了过来,放在鼻尖嗅了嗅,一股药香扑鼻而来,果然让人心神安定不少。

  「这怎么好意思呢。」路大娘笑容满面地说,紧紧攥着香囊爱不释手,「想不到你们还有这手艺。」

  慕灼华微笑,「家里有人是大夫,从小耳濡目染,便懂了一些。」

  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大夫,更何况这还是个笑起来那么乖巧可爱的姑娘。

  「这针线也是极好的,想必你母亲是个大家闺秀。」路大娘不吝美言地吹捧了几句。

  慕灼华含笑点头。

  路大娘带着香囊心满意足地走了。

  郭巨力颇心疼那个香囊,「小姐,那个香囊你做了好久,里面可用了名贵的香料呢。」

  慕灼华倒不以为意,「若非如此,我也不会送她。巨力,咱们还要在定京待一段时间呢,我之前没想到定京的花费会这么大,咱们不好好想个生钱的法子是不行的。」

  这些年在慕家,她每个月有二两银子的月钱,有时候遇上喜事,比如父亲又纳妾了,她还能多分得几两喜钱。

  因在慕家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,这些年她竟也存了一百多两银子,虽然这或许比不过父亲送给妾室的一根发簪,但也是不小一笔钱了,本以为能支撑在定京一两年的花费,眼下看来,付了房租,也只够三五个月的开销了。

  郭巨力努力地思考着生财之道,「小姐是想卖香囊吗?」

  慕灼华笑了笑,「这只是顺带的。这个大娘是个多话的,咱们得通过她的嘴,让别人知道咱们有些医术,四五十岁的妇人身体多少有隐疾,却羞于问医,我这些年读了不少医书,自认还是能治治妇科之病的。」

  慕家很少有人知道慕灼华懂医术,而她对医术的启蒙,是来自于顾一笑。

  顾一笑童年时家逢巨变,沦落青楼,许是打击过大,因而忘了过去不少事,但她却会背不少医书。

  慕灼华受了影响,打从识字起便开始看医书,似慕家这般的豪富之家,自然是养着一两个医术了得的大夫,她在家中虽然不受宠,但好歹是个小姐,想学点什么,大夫也不会拒绝她。

  于是,慕灼华一边偷看慕荣书房里的医书,一边跟着大夫辨认药草,几年下来,连大夫也惊异于她在医药的天分。

  郭巨力用力点头,认真地说:「小姐最厉害了,不过小姐也不要担心,实在不行,我去搬砖养小姐,不会让小姐饿着的。」

  慕灼华噗嗤一笑,戳了戳郭巨力的额头,「我是怕饿着了你。」

  郭巨力天生神力,食量更是大如牛,小时候被卖到慕家,就是因为粗手笨脚吃得多,后来没人肯要,被踢来踢去,最后落到了逆来顺受的慕灼华房里。

  别的主子都苛待下人,这个慕家七小姐倒好,省了自己的伙食去喂侍女。

  当时的郭巨力狼吞虎咽、泪眼汪汪地看着笑咪咪的慕灼华,哽咽着说:「小姐,你比庙里的菩萨还好看,菩萨也没给我吃的。」

  慕灼华笑了,「不可这么说,兴许是菩萨安排你我相遇的啊。」

  郭巨力恍然,她与小姐,原来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啊。

  正月里的定京热闹非凡,慕灼华和郭巨力换了身书生的青衫,花了三天时间大致走了一圈定京。

  定京城北贵南富,西贫东贱,北城是皇城,住的都是达官贵人,富人们多在南城安居,西城是陆上贸易的干道,住户多是普通百姓,而东城外挨着海港,三教九流多聚居于此,在贵人们眼里,这些人比平民还差一些,属于贱民。

  然而这东城,也是定京最繁华之所在。

  慕灼华这番上京,为的是参加三月举行的会试。多亏了陈国前几任女皇致力于科举改革,让女子也有了读书科考的权利,去年她瞒着家里人,打着上香的名义,偷偷参加了乡试,得了个不错的名次,从那时起她便偷偷准备着今年的会试,所以就算没有庄县令这桩婚事,她也必然是要逃离慕家的。

  慕家的公子小姐们都暗地里嘲笑慕灼华傻,别人都争着锦衣玉食,金银珠宝,唯独慕小七这个没娘的孩子争不过,只会傻傻地在学堂里看书。

  慕灼华看书速度快,记得也快,几年下来,把学堂先生教的书都看完了,又偷偷看了慕荣书房里的藏书,那可不都是圣贤书,更多是些杂书,志怪游记、堪舆书、医书,甚至还有不少春宫图,她都看得津津有味。

  慕荣十天半个月也不会去一次书房,书房里的书都是摆设,但即便摆设,他也要买最好的,一些价值千金的孤本被他搜罗来,随意地放在书架上,任由慕灼华取阅。

  慕夫人不是没有发现过慕灼华会偷偷去书房看书,但看书又不是偷书去卖,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

  慕小七这个书呆子,可是所有庶子女里最让她省心的了。

  慕灼华生得美貌,但她从小就知道,美貌不见得是一件好事,自从自己的容貌越发娇艳,她就偷偷用眉黛化妆来掩饰自己。

  在外人看来,慕灼华只是个普通清秀的少女,笑起来一副憨厚乖巧的样子,乌黑湿润的眼睛看人时,透着十二分的真诚信赖,叫人不忍心为难她。

  若不是那日出门踏青,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湿了她的妆容,她也不至于会被庄县令看中。

  到了定京后,慕灼华更加小心翼翼地掩饰容貌,特地调制了一份难溶于水的易容膏,以免发生意外,且待人接物之时,她更是表现得憨厚老实,与人为善,就怕惹了不必要的麻烦。

  离会试还有两个多月,但定京里渐渐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,全国各地的学子大多会提前几个月来到定京,适应当地的水土,这期间,学子们一边温书一边扬名,在各大酒楼谈经论道,留下墨宝,企图让自己的才名响彻定京,传到主考官耳朵里。

  虽说科举取士以考试为主,但有才名更是锦上添花,实在不行,能让某个权贵看中,纳为门客,也是美事一桩,或者若能成为大人们的东床快婿,那就更是不得了。

  怀揣着各种小心思,文人士子们卯足了劲参加各大诗会、文会,一时之间百家争鸣,唾沫横飞。

  文铮楼便是常办文会的几个知名地方之一。

  主仆俩来到文铮楼的时候,一楼已经摩肩接踵,难以下足了。

  郭巨力拉着慕灼华的手,凭着天生神力挤进了人群之中,只见一楼中庭有个三尺见方的台子,台子上立着一面屏风,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正握着狼毫挥墨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一幕。

  郭巨力不解地问:「他在干么呢?」

  旁边一个士子瞟了主仆俩一眼,低声解释道:「这是在出题呢,你看到那边的坛子了吗?」

  慕灼华看向台下的一只酒坛,足有半人高,旁边还靠着一根竹竿。

  「那是『文坛』,这文铮楼的掌柜请了定京最负盛名的文坛大家们匿名出题,题目都放在这坛子里,每日这个时辰就会从文坛里抽出一道题,由在场学子辩论,胜出者的名字将会被写在文榜之上。」

  慕灼华顺着士子指示的方向看去,果然看到墙上的文榜上面写着十几个名字,前三个的名字还特别刷上一层的淡金色,以示殊荣。

  慕灼华的目光落在第一个名字,只听郭巨力认真地一字字念道——

  「沈、惊、鸿、正。」

  士子一笑,「那个正字,表示他胜出了五场。」

  郭巨力咕哝道:「五场,也不多嘛,只比第二名多了一场。」

  士子叹了口气,「可是,他六日前才到定京的啊。」

  慕灼华惊愕道:「那不就是每场皆赢?」

  士子点点头,一脸惊叹,「诗词歌赋、经义策论,无一败绩,今年的状元怕是非他莫属了。」

  话说到此处,台上的试题也已写完,只听众人齐声念道——

  「养、虎、为、患——」

  一时之间,满座皆惊。

  慕灼华眉头一皱,悄无声息地拉着郭巨力退出了人群,往楼上走去。

  郭巨力不解问道:「小姐,你不是说要来扬名的吗,怎么走了啊?」

  慕灼华轻轻摇头,「今天这道题,来意不善。」

  郭巨力看向楼下,方才还人声鼎沸,此刻竟满堂俱静,不少人都眉头深锁,忐忑不安。

  慕灼华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坐下,店小二立刻上来招呼。

  慕灼华问了几道菜的价格,文铮楼不愧是第一楼,店小二丝毫没有看不起主仆俩穷酸,耐心地笑着一一介绍菜色。

  最终,慕灼华点了最便宜的两盘馒头、一碟酱肉。

  郭巨力撕开馒头,往里面塞了片酱肉,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。

  「小姐,我刚才瞧楼下那些人,有的一副很害怕的样子,可是有的人却很兴奋,你知道为什么吗?」

  距离答题时间还有一刻钟,此刻不少人正在奋笔疾书,埋头苦想,但也有置身事外者在解读这道题。

  慕灼华啃着馒头,食指凑在唇上,示意郭巨力噤声,又指了指旁边的桌子,那些人正是在议论这道题。

  「出这题目的人,居心叵测啊!」

  「不错,这题目的『虎』,分明是暗指定王殿下。」

  「陛下久病不朝,定王正当盛年,军功彪炳,又权倾朝野……」

  「咳咳,小声点!」

  「今年的会试主考官可是大皇子和定王一同担任的,你们说,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?」

  「还有个很重要的问题,出这道题的人到底是谁?」

  这几个人的疑问,也正是今日在场众人所疑惑的,而众人心中最终浮现出的,都是两个字——试探。

  有人在试探民心。

  而他们的回答,也代表了两个字——站队。

  慕灼华轻轻叹了口气,「这定京真不好待啊,步步杀机,我只是想混口饭吃而已。」

  旁边那桌人低声又压抑不住地兴奋道:「你们说,今天沈惊鸿会作答吗?他敢作答吗?」

  这时,楼下一声锣响,准备时间结束,等待第一个上台的士子。

  众人面面相觑,等了片刻,人群中响起一声——

  「我来!」

  只见一个白衣士子大步走上台,微笑地对四座拱手,引来雷鸣般的喝彩。

  「是文榜第二的文士宗!」

  「沈惊鸿到定京之前,他独霸榜首,之后却五场连败于沈惊鸿,今日还能上这个台,不说文才如何,单这心性也不是常人了。」

  文士宗整了整衣裳,高声道:「虎者,凶兽也,养之则为患,除之而务尽!」

  不少人低声吸气,惊叹不已。文士宗这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,也是公然与定王为敌啊!

  底下的人悄声议论,「文士宗就不怕得罪定王吗?」

  「定王权势滔天,文士宗真乃猛士啊!」

  郭巨力疑问:「小姐,定王这么可怕吗?」

  慕灼华抿了口茶,笑道:「据说他啊,多智如狐,孤傲如狼,残忍如虎,在北凉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大魔神……」

  定王刘衍,是当今陛下同父异母的弟弟。

  坊间传言,刘衍乃先皇宠妃云妃所出,但是云妃命薄,难产而亡,因此刘衍一出生便没了生母,被抱到周太后宫中养大。当时周太后膝下仅有一子,便是当今圣上昭明帝刘俱。

  昭明帝比刘衍大了十几岁,对这个弟弟疼爱非常,几乎可以说是他亲自带大了刘衍,刘衍也无比亲信这位兄长,跟着他学文习武。

  直到十五岁那年,刘衍从军,脱离了昭明帝的羽翼,一飞冲天,横扫北凉,深入腹地,却敌寇三千余里,成为北凉人的噩梦,陈国人的战神。

  而让刘衍扬名的最初那场战役,被称为雁城之战。

  那时他不过十八岁,从军三年,虽然立下不少战功,但尚未对敌军造成任何震慑。

  彼时北凉最强的大将名为忽尔塔,不但力大如神,更是狡猾残忍。

  忽尔塔的主力军与陈国大军周旋,刘衍年纪尚轻,被指派带兵驻守边陲的雁城。

  雁城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城镇,不料忽尔塔故布疑阵,竟是将主力军当成牵制陈国大军的幌子,自己率精兵偷袭雁城,企图以此为突破口包围陈国大军。

  刘衍手下仅有一千名士兵,敌我悬殊甚巨,骤然遭遇忽尔塔率军偷袭,而援军却远在百里外。他带兵顽抗数个时辰不敌,只有逃走。

  忽尔塔早知刘衍乃是昭明帝最宠爱的弟弟,虽然知道他打过一些胜仗,但丝毫没有将他放在眼里,只当是陈国将领让他沾光,让手下占领雁城,自己则带了轻骑追击刘衍,一心要抓住他威胁昭明帝。

  忽尔塔双目赤红地盯着少年将军狼狈的背影,眼中燃烧着野心与暴虐,眼看着就要追到刘衍,突然之间,四面埋伏齐现,滚石与弓箭齐下,将忽尔塔的士兵重创殆尽,忽尔塔也身中数箭,半跪在地,高傲的扬起头颅,狰狞凶恶地瞪着缓缓走来的少年将军。

  那是一张俊秀温文的年轻面孔,眉宇间却不见青涩稚嫩,也没有计谋得逞的骄傲快意,双目幽深,眼波沉沉,无喜无悲,让人看不透。

  他身形瘦削而挺拔,铁甲破损,衣衫带血,却丝毫无损他的雍容与高贵。

  没有胜利是偶然的,忽尔塔此时才知,刘衍让士兵顽抗两个时辰,就是为了布置这个陷阱,甚至不惜以自身为饵。

  因擒住了北凉大将,陈国士气大振,所有士兵都喊着要杀忽尔塔祭旗,然而刘衍却力排众议,不但给忽尔塔松了绑,还以上宾之礼待他。

  「我陈国人重英雄,将军亦是英雄,可杀不可辱。」

  刘衍待忽尔塔殷勤备至,甚至引起公愤,七日后,忽尔塔与刘衍几乎兄弟相称,却在一个夜里,趁着守卫松懈,逃回了北凉。

  刘衍遭到全军的指责,被卸去了军职,而忽尔塔重新当上了大将军,发誓要血洗陈国大军,一雪前耻。

  然而,此时北凉的朝堂却对此事引起了争议,有人说忽尔塔早已被刘衍策反,有眼线证明他在陈国军中受到上宾礼遇,与刘衍有说有笑,几乎歃血为盟,理由也是言之凿凿——堂堂北凉大将,领着八千兵马,怎么可能被一个十八岁的小王爷捉住,定然是双方有不可告人的协议。

  忽尔塔在朝堂上遭受质疑,表明自己之前是虚与委蛇,假意示好。

  北凉南院大王冷冷一笑,「谁知你那时是假意,还是这时是假意?」

  忽尔塔大怒,砍下南院大王的一只耳朵,被打下大狱。

  关于忽尔塔叛国的流言甚嚣尘上,要求南院大王斩杀忽尔塔的呼声越来越大,但忽尔塔领兵数十年,在军中威信极高,他的亲兵甚至意图劫狱,幸亏被人发现,及时拦下。

  南院大王趁机向北凉王进言,道忽尔塔功高盖主,军中士兵只知忽尔塔,不从北凉王。

  北凉王疑心极重,眼见忽尔塔的威望超过了自己,哪怕之前只有几分疑心,此时为了自己地位的稳固,也不得不杀了忽尔塔。

  最终,北凉王下令,将忽尔塔凌迟处死。

  这时,刘衍才从狱中被放了出来。

  「你要杀忽尔塔,早就可以杀了,何必费那么多曲折?」陈国将士们不解。

  刘衍不疾不徐地说:「我要杀的,从来不是忽尔塔。」

  忽尔塔死后七日,两军交战,刘衍大张旗鼓地摆出白幡与贡品,为忽尔塔鸣不平。

  北凉带兵的是北院大王,冷笑,「忽尔塔若没有叛国,你又怎么会为他哀悼?」

  刘衍微笑说:「忽尔塔受到威逼利诱,始终不肯归降我朝,实乃真英雄,可惜为内奸昏君所害。

  「南院大王,收陈国黄金十箱,受命诬告忽尔塔!左丞相,收美女三十名,白银十万两,受命斩杀忽尔塔!二皇子耶律浩,为排除异己,勾结忽尔塔的副将,捏造伪证陷害忽尔塔;还有你,北院大王——」刘衍看着脸色惨白的北院大王,「你不是也走私了五十箱兵器,意图谋反吗?」

  北凉大军顿时乱成一团,忽尔塔的亲信们气疯了,多日来他们因为忽尔塔的罪名饱受打压,直到此刻才知道忽尔塔才是北凉唯一可靠的人,满朝文武各为私利通敌卖国,竟无一人值得卖命!

  陈国大军趁此机会大举进军,北凉人心离散,溃乱之中,北凉王不知被谁杀死,刘衍率军荡平北凉王庭,又继续带兵往草原深处追击残兵。

  这一战,奠定了定王刘衍的战名,从此天下无人不知,无人不惧。

  昭明帝的赏赐源源不断,直到赏无可赏。

  坊间的说书人煞有介事地说——昭明帝曾经拍着定王的肩膀说︰「你的功劳如此之高,朕已没有什么可以赏给你了,不如这天下分你一半吧。」

  实际上有没有这句话,没人知道,但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句话——定王功高盖主了。

  郭巨力听着慕灼华讲完定王的故事,顿时肃然起敬,「定王殿下真是了不起啊。」

  慕灼华点头道:「是啊,陈国这几年的太平与稳定,离不开定王殿下的功劳。」

  郭巨力疑惑,「既然定王殿下这么厉害,他们怎么敢对定王不敬?」

  慕灼华叹了口气,「因为这头老虎受了伤。三年前,定王与北凉军决战,陷入包围,三千精兵死伤殆尽,就连定王也命悬一线,所幸是大皇子带兵深入腹地,这才救回了定王。不过经此一役,定王受伤不轻,便交出了大半兵权给大皇子,否则……」慕灼华抬了抬眼皮,看了下一楼台上侃侃而谈的文士宗,轻笑道︰「怎轮得到这些人大放厥词?」

  郭巨力撇撇嘴,「那个文士宗大骂老虎,就是在攻击定王,可他怎么知道大皇子跟定王就不是一伙的呢?大皇子不是还救了定王吗?」

  慕灼华笑着摸摸郭巨力的头,「因为你啊,想得太少,而他们,想得太多了。」

  郭巨力歪了歪脑袋,一脸疑惑。

  慕灼华压低了声音说:「他们满脑子阴谋论,觉得定王战败,是大皇子从中作梗,为的就是从定王手中夺权。」

  郭巨力瞠目结舌,半晌道:「成年人的脑子,真复杂……」

  第二章 养虎为用之说

  底下文士宗的演说换得了满堂掌声。

  「真不愧是文士宗,有理有据,一针见血!」

  「文士宗乃忠君之士,更是我辈楷模啊。」

  「那沈惊鸿今日怕是不敢来了吧。」

  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,忽然响起了一个爽朗的笑声——

  「诸位这般念着我,我怎敢辜负诸位的期望呢?」

  人群霎时一静。

  慕灼华眼睛一亮,伸长了脖子往楼下看,只见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了一条道,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青年缓缓走来。

  他剑眉飞扬,双目含星,俊朗的脸庞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,好似全然不将这人间放在眼里。

 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,他抬起手朝众人挥了挥,笑说:「让诸位久等了。」

  不知谁挑衅地喊了一句,「沈公子,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,可是怕了?」

  沈惊鸿笑道:「我刚才扶老婆婆过桥,所以迟了。」

  众人发出轻笑声。

  那人脸色难看道:「沈公子,你这是在开玩笑?」

  沈惊鸿脸一板,「难道不是你先开的玩笑吗?」

  方才他说的是——沈惊鸿怕了。

  众人哄堂大笑。

  文士宗见沈惊鸿一来便夺去了所有的关注,顿时不悦地咳嗽两声,摇着扇子,居高临下看着沈惊鸿,「沈公子,这里是论道的地方,可不是说笑的地方。」

  沈惊鸿这才看向文士宗,惊诧地挑起眉,严肃地问道:「文公子,我有个问题想请教。」

  文士宗嘴角一勾,「不敢当,沈公子请说。」

  沈惊鸿认真地问道:「今日天寒地冻,雪落不止,你打扇子,不觉得冷吗?」

  慕灼华听到此处,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  沈惊鸿又一本正经地对脸色难看的文士宗补了一刀,「文公子真是文武双全,在下自认不如。」

  众人大笑,「哈哈哈……文武双全文士宗!」

  慕灼华捂着嘴笑,对郭巨力道:「巨力,你学学那人的嘴,比砒霜还毒啊,从今日起,文武双全就变成骂人的话了。」

  文士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再也待不下去了,匆匆走下台,落荒而逃。

  慕灼华这回真信了文榜的权威性,这个沈惊鸿还没上台,两句话就把人骂走了,骂人还不用脏字,全是夸人的词,叫人想回嘴都无处回。

  文士宗一走,众人起哄着让沈惊鸿上台。

  沈惊鸿拱拱手,噙着笑走上去,「真是盛情难却啊,既然诸位如此捧场,不才就随便说几句吧。」他上台后,仔细看了看屏风上的字,「养虎为患?哪个怂人出的题?」

  底下有人说:「这些题可都是文坛大家出的。」

  沈惊鸿不以为然地摆摆手,「文坛大家也不见得都是有勇有谋之人,这题不值一提,我给他改改。」说罢,走到一旁,提起狼毫大笔沾了墨,便往屏风上划去。

  大笔在「患」字上重重划下一笔,而后在旁边另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。

  看他落笔,慕灼华便忍不住轻叹一声,「好字,铁画银钩,这人胸中有沟壑,果真是惊鸿绝艳之人。」

  沈惊鸿写罢停笔,把狼毫大笔往旁边一弹。

  「用?」众人看着屏风上的字,讷讷念道︰「养虎为——用?」

  沈惊鸿拍拍手道:「凡人养虎,自然为患,圣人养虎,便可为用。虎者,猛兽也,猛有错吗,兽有错吗?」他摇摇头,「怂,才有错。所以我说出题之人怂,以自身之怂揣度圣人之勇,这破题,我都不屑多说。」

  他说完,果真转身就走下了文台,留下众人面面相觑。

  半晌,人群中才响起一个声音,「那今日的榜首,是谁啊?」

  一人阴阳怪气道:「我说是文武双全文士宗,你们认吗?」

  众人大笑。

  掌柜走上文台,笑说:「那今日榜首便还是——」

  众人齐道:「沈惊鸿!」

  「小姐,那个沈惊鸿好厉害的样子。」郭巨力赞叹地咬着馒头。

  慕灼华也点点头,「确实是个气度不凡的人物,而且,也太会拍马屁了。这『养虎为用』,一下子把所有人的马屁都拍上了,我真是自愧不如。」

  郭巨力诚恳道:「小姐别这么说,你也很会拍马屁的。」

  慕灼华瞪了她一眼,「你好好学学,拍到我马腿上了!」

  郭巨力委屈地噘嘴,「小姐别生气,我会好好学的……」

  慕灼华看着楼下屏风上那几个大字,支着下巴寻思,「这文铮楼,只怕有些背景。」

  郭巨力眨巴眼睛看她。

  「文坛里面有哪些题,掌柜不可能不知道,养虎为患这个题太危险了,他敢放出来,背后必然有所倚仗,更有甚者,是受人之命放题的……不,这也不可能,放这个题有什么好处呢?就算要站队,也还不到时候,这么做更像是挑拨离间。难道,有人想挑拨大皇子和定王?」

  「小姐,有这么复杂吗?」

  慕灼华喝了口凉了的茶,叹气道:「神仙打架,殃及池鱼,我只想升官发财,可不想当炮灰。我看扬名这事还是算了,咱们还是低调做人吧,更何况京城如今有了沈惊鸿这号人物,其他人想要扬名可就难了,怕是扬名不成,反而成了『文武双全』之辈了。」

  人群渐渐散去,主仆俩也打着饱嗝离开了文铮楼。

  这些人丝毫不知,自己的一言一行皆落入有心人眼中。

  「王叔,这个沈惊鸿,可堪大用。」

  隐蔽的厢房里幽幽燃着松木香,青衫男子跪坐在榻上,姿态优雅从容,背脊挺拔如松,茶香氤氲中,修长白皙的十指稳稳托住茶盏,澄澈的茶水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白瓷茶杯中,他低垂眉眼看着手中的茶盏,眉眼专注而温柔,薄唇微翘似笑非笑,一举一动皆如画。

  很难想像,这样温柔的人,就是世人口中的战神,定王刘衍。

  站在他身侧说话的,便是众人口中的大皇子,刘琛。

  刘琛年纪尚轻,今年不过十九,比刘衍扬名之时还长了一岁,却没有他当年的沉稳,英俊的眉眼难掩少年人的冲动与浮躁。

  「琛儿,先喝杯茶。」细长的手指捧着瓷白色的茶盏,便是一幅优美的画。

  刘琛并没有心思喝茶,但还是接过了茶杯,放在桌上,「王叔,我今日找你来可不是为了喝茶,你看沈惊鸿,该不该招揽?」话虽如此问,他眼中的火热却已流露出他的心思。

  刘衍惋惜地看了一眼茶杯,那杯茶终究是无人欣赏而凉了。

  「琛儿,你是主考官,他是考生,他自然是你的门生。」

  「这层关系不够,我要他真真正正为我所用!」刘琛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,「刘瑜私下招揽了不少门客,他们兄弟的心思昭然若揭,父皇虽然令我担当此次会试的考官,但太子之位一日未定,我便一日不能松懈。」

  刘衍温声道:「皇兄心中自然是偏向你更多,你是嫡长子,又有功劳在身,不争不抢,这位子也会是你的。兄弟相争会伤了皇兄的心,你们之间,谁先动,便输了。」

  刘琛一怔,静了下来,寻思着刘衍的话,半晌才不得不点头承认。「王叔你说得对,是我想岔了,但是,我不能不防……今日这题,你说,是不是刘瑜偷偷让人挂出来,挑拨你我关系的?」

  刘衍眼神一动,「你是听了那个女子的话,起了疑心?」

  方才他们坐在这房间里,能够清楚地听到外面的声音,听不清的,也有人偷偷记下每个人的言词递进来,这其中自然包括了慕灼华和郭巨力的对谈。

  「虽然是个女子,但见识也是不俗,她说的确有道理。」

  两人没见到慕灼华主仆的面容,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,只知道是今科的考生。

  「虽说如今女子可以参加科考,但参与者少,上榜者更是稀罕了,这人琛儿你也可关注一下,说不定是个可用之人。」

  「不过是个女人而已,又能有什么能耐?」刘琛不以为意地摇摇头,丝毫没将刘衍的话放在心上,他心里想的还是惊才绝艳的沈惊鸿。

  若说几日之前,他心里也属意文士宗,这人确实也有才华,出身江左文家,虽然是后起的世家,却有几分底蕴,文士宗的伯父更是当今皇上信重的枢密使,怎知在寒门士子沈惊鸿面前如此不堪一击,在刘琛眼中也就成了鸡肋。

  刘琛素来固执,刘衍见他有主意,便也不多言劝阻。

  「琛儿,皇兄近日身体可好些了?」

  听刘衍问起皇帝的身体,刘琛这才收回了心思,眉宇间染上一层郁结之色。「我今日请安,听母后说改了药方,吃了几日新药,看着是精神了点,但病情并不见好转。」

  「柔嘉公主请来的神医也没有办法吗?」刘衍轻轻一叹。

  刘琛摇了摇头,「皇姊三年来走遍天下,遍寻名医,却人人束手无策。」

  「皇兄万金之躯,纵然是神医也不敢轻易用药,而保守治疗却难治本。」刘衍叹息道。

  「三年前王叔你身受重伤,中了剧毒,迫不得已才刮骨疗毒,当时也着实是凶险,这种极端的法子又有谁敢在父皇身上使出来?皇姊在民间寻找神医也是徒劳无功,世间最好的大夫都在太医院,连太医们都没法子,民间的大夫又能有什么手段?」刘琛皱眉道。

  「若是当年太医院那些太医还在……」

  刘衍话未说完,便被刘琛打断,「那些太医,连王叔的母妃都照看不好,足见也是些庸医。」

  当年云妃难产,子存母亡,多少太医因此贬谪获罪,救了百人,也抵不过一次失误酿成的大罪。

  治病容易,救命难。

  定京最后一场雪落下不久,气温便缓缓开始回升了,然而雪融冰消之日,却也是春寒料峭之时。

  慕灼华此刻深深感受到了南北方的差异,每日缩在屋子里燃着暖炉,看看书、喝喝茶,说什么也不愿出门了。

  沈惊鸿的名声还是传遍了京城,短短半个月,说是名动京华也不为过,连菜市场卖菜的大娘都会满面含春地念叨沈公子的事迹,而慕灼华对面的烟花之地,已经开始唱沈公子的诗词了。

  即便门扉紧闭,她还是被迫地学会了各种淫词艳曲。

  「有辱斯文,有辱斯文。」慕灼华哼着歌摇着头,啜了一口酒暖身子。

  郭巨力扫着地,头也不抬地说:「小姐,那你还唱得挺起劲的。」

  慕灼华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,露出苦恼的表情,「想来是因为,你家小姐我,也不是什么斯文人。」

  话正说着,外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。郭巨力放下扫把跑了出去。

  慕灼华想了想,穿上外衫也走了出来。

  只见路大娘一人站在门口,严严实实地把风都堵在了门外。她满面笑容,看起来精神奕奕,大步一迈进屋子,也露出了她身后两个人影,那是两个和她一般年纪的妇人。

  「慕姑娘,打扰了。」路大娘朝慕灼华和气地笑了笑,扭头对两个同伴说道︰「这便是我和你们说过的女神医,我就是用了这个香囊才睡得安稳。」

  路大娘炫耀似的拿出了那个绣工精致的香囊,单这绣工,放到锦绣坊就值五两银子了。她听了慕灼华的话把香囊放在枕头下,果然每晚都睡得香甜,左右邻居见了都惊叹她这两日气色大好,容光焕发。

  「慕姑娘,我这两个老姊妹都有和我一样的毛病,她们也想找你求个香囊。」

  两个妇人连声说是,又道:「该多少钱你尽管开口,我们也不占你这个便宜。」

  慕灼华含笑点头,柔声道:「两位大娘不要心急,你们虽然都是失眠,但情况未必一样,容我为你们仔细看看,方可药到病除。」

  三人连连点头。

  慕灼华细细给两人把脉,又问了问症状。

  「你们近来可是经常脱发,焦躁不安,月事不调,天气虽冷却频发虚汗?」

  两人又喜又忧,忙道:「说得都对!这可是什么病啊?」

  慕灼华安抚道:「不是什么病,只是妇人必经之事。妇人身子不爽,大多羞于问医,只因大夫多为男子,我侥幸学了几年妇科,对这方面还算了解,你们若有问题尽可以问我。我今日为你们开几服药,回去服用半个月,便可见效。」

  三人都是大喜,便见慕灼华提笔写药方,字迹飘逸,笔锋圆润不失锐气,妇人们不识字,却也觉得这字好看得很。

  两个妇人收了药方,不好意思问道:「诊金多少呢?」

  慕灼华道:「随意便可。」

  妇人们见慕灼华生得讨喜,说话让人如沐春风,也不占她便宜,老老实实地按定京里的行情,一人给了两百钱,说说笑笑地离开了。

  郭巨力喜笑颜开地收起了钱,「还是小姐有办法,我们这就赚到钱了!」

  慕灼华笑着摇摇头,「不过是几百钱,瞧把你高兴的。既然这么高兴,不如去东市切三两肉,晚上做臊子面吃?」

  「好啊好啊!」郭巨力拍手笑道,拿着钱便跑出门去。

  慕灼华笑着看郭巨力跑远,正准备关门,忽然一只素白的手按在了门板上,她一怔,抬起眼看向来人。

  那是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,五官可见几分姿色,但眼角细微的皱褶却写满了沧桑。

  女子的手微微颤抖,双眼哀求地看着慕灼华。「我方才在外面听到……你……你会医术?」

  慕灼华不着痕迹地扫了对方一眼,心里便有了数,侧过身子说:「进来说吧。」

  女子呼吸一窒,随即极快地闪进了门里,反身压住门板,颤抖着嘴唇说:「大夫,求你救救我……我不想死……」

  慕灼华转身走向屋里,「不想死,就跟我来吧。」

  女子跟着慕灼华走进了内室,只见慕灼华从衣橱里取出一张干净的白色床单铺在床上,随后道:「躺上去吧,我检查一下。」

  女子一愣,踌躇着走向白色的床。

  「你……你不问我是谁吗?」

  慕灼华往盆里倒了热水,净了净手,说:「大约,是住对门的吧。」

  花巷的对面,便是花柳之地。

  女子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一分,「你让我躺在这里,不嫌脏吗……」

  慕灼华在心里叹了口气,「在我心里,病人都一样。」

  女子眼中闪过水雾,又极快抹掉了,按照慕灼华的指示躺上床接受检查。

  「落胎药下得太猛了,之后又没有好好休息调养,以至于伤了身子。」慕灼华心生悲悯,「流血一个月有余,就没有看过大夫吗?」

  女子惨笑一声,「大夫……怎会给我们看呢?我不过是个年老色衰的妓女,不幸有了身子,也是自己倒霉,妈妈也不会给我钱看病的。」说到这儿,她顿了一下,怯怯地抬眼看向慕灼华,「我、我自己还是有些钱的,只是不知道够不够。」

  慕灼华背过身去,重新擦洗了手。

  「我这里,诊金随意,没有的话,赊欠也可以,只是药得你自己去买。」

  女子咬着唇,热泪落在床上,朝慕灼华深深鞠躬,「多谢大夫。」

  慕灼华擦干净了手转过身,那女子已经离开了,只在桌上留下了二两银子。

  没多久,郭巨力高兴地拎着肉哼着曲儿回来,却见慕灼华支着下巴,呆呆看着墙壁,书也看不下去了。

  「小姐小姐,你怎么发呆了?」

  慕灼华回过神来,哀哀叹了口气,「我在想事情呢。」

  「想考题吗?」

  「我在想,我阿娘当年要是没有嫁给我爹,后来会怎么样……」

  郭巨力摇头,表示不懂。

  「也会年老色衰,枯萎老去。」慕灼华摇头叹息,「我阿娘沦落风尘,是迫不得已,可是又有那朵花愿意落入泥中呢,可无论生在哪棵树上,也只有凋零这个下场。」

  郭巨力点点头,「小姐说的是。」

  慕灼华握了握拳头,「所以,咱们不要当花,要当树,要长成参天大树,会开花,会结果,不畏风雨,无惧霜寒。」

  郭巨力点头,「对!那小姐就是桃子树,桃子好吃……小姐,我想吃西瓜,可是西瓜没有树,我当西瓜藤可以吗?」

  慕灼华噗嗤一笑,戳了戳郭巨力的脑袋,「就知道吃,走,咱们做晚饭去!」

  第三章 上元夜凑热闹

  正月十五上元节,定京的上元节比春节还要热闹上几分,盖因这一日年轻的男女们都藉着热闹与情人相会,看花灯,赏明月,共诉衷肠。

  皇上也会在这日登上皇城高墙,燃放烟花,与民同乐。

  上元夜也没有了宵禁,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,可以一直热闹到天明。

  慕灼华早早就被郭巨力拉出了门,凭着郭巨力的力气,两个人硬是挤到了前排,站在皇城根下沐浴皇恩。

  慕灼华仰着头看,模模糊糊地看到城楼上的天子,还有天子身边的几个人,想必就是定王,还有几位皇子女了。

  慕灼华掐着手指算,昭明帝的子息不多,只有一女三子。三子都出身高贵,长子刘琛,生母是徐皇后,徐皇后家世显赫,父亲乃三朝元老,母亲也是世家豪门的闺秀,关系错综复杂。而次子和三子乃是一对双生兄弟,刘瑜刘瑾的生母是淑妃,淑妃是武将之后,据说性情活泼,更得昭明帝喜欢。

  但昭明帝最喜欢的,还是长女,柔嘉公主刘皎。

  柔嘉公主是他还是太子时得的第一个孩子,其生母据说身分卑下,只是他的贴身侍婢。

  这侍婢也是薄命,生下柔嘉公主没几年就病逝了,之后昭明帝娶了太子妃,又登基为帝,生下皇长子刘俱,这公主的身分便显得有些尴尬。

  但柔嘉公主也有她的运气,昭明帝的姑姑,陈国最尊贵的姑奶奶,镇国大长公主裴悦,怜惜她年幼丧母,便将她带在身边抚养。

  镇国大长公主极少住在定京,柔嘉公主便也长年跟着她住在江南,父女之间聚少离多,非但没有生疏,反而柔嘉公主因此得到昭明帝怜惜,宠爱更甚几位皇子。

  慕灼华遥遥看着那抹柔和的淡青色人影,想起不少关于这位公主的传说。

  民间对柔嘉公主的评价若简单用一词以概括,大约就是「神女」了吧。

  她自幼跟着镇国大长公主住在江南的桃源山庄,更加亲近百姓,也更懂民间疾苦,十岁起便凭藉着身为公主的影响力,组织修建济善堂,收留孤寡老幼,至今十余年,济善堂也遍布大江南北,受惠者不可计数。

  如柔嘉公主这般人美心善又高贵的女子,自然也是爱慕者众多,但柔嘉公主却迟迟不肯成婚,大有地狱不空誓不成婚的决心。直到三年前,她年纪过了双十之数,实在拖不得了,昭明帝才千挑万选,给她和骠骑将军薛笑棠指了婚。然而尚未大婚,便传来北凉犯境的消息,薛笑棠随定王刘衍出征,却遭遇大败,定王被困,薛笑棠战死沙场,柔嘉公主未婚便守了寡。

  昭明帝欲为柔嘉公主另择佳婿,不料柔嘉公主断然拒绝。

  「我与将军虽未成婚,但陛下赐婚,天下皆知,我与他便已是夫妻了。将军对我情深义重,对陛下忠肝义胆,为国战死,更为英烈,他尸骨未寒,我怎能另嫁他人?我愿为将军守节三年!」

  大殿之上,柔嘉公主削发明志,那一刻,无人不动容。

  自此之后,柔嘉公主之名更加深入人心,天下女子皆以她为楷模,军中将士也对她心服口服。

  薛笑棠死后,柔嘉公主在他墓旁为他守节一年,一年之后,她行走天下,一方面行善积德无数,另一方面,也是为沉痾难治的昭明帝寻找民间神医。

  慕家是江南首富,也曾经为济善堂捐赠不少银钱物资,所以慕灼华曾经有幸在人群中见过柔嘉公主一眼。

  这位公主其实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美,她的眉毛不是时下仕女们精修细描的柳叶眉,而是自然舒展的罥烟眉,眉色淡淡,像纸上晕开的一笔水墨,瓷白的肌肤上不带一丝妆容,干干净净的,没有丝毫女子的脂粉气,细细看去,脸颊上还有两三点微小的斑点,却丝毫不会污损她的颜色。

  而最美的,便是那一双眼睛,漆黑而明亮的双眸氤氲,像是月光,又像是水光,双目中总是带着柔柔的笑意,而观者却能从她的凝视中感受到慈悲与怜悯。

  慕灼华与她仅仅对视了一瞬,就想起了幼年时母亲抚在自己背上的手,那样温暖、温柔,彷佛能抚平心上的一切皱褶与伤痕。

 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么美好的人啊,她是神仙派来的吗?

  不,她就是神仙吧。

  昭明帝病重,定王权势滔天,皇子们蠢蠢欲动,定京城里杀机四伏,只有她是不一样的月光,她是行走在人间的月亮,照耀着太阳无法触及的地方。

  皇城之上,礼炮响起,所有人齐齐跪了下来,山呼万岁。

  昭明帝刘俱看着满城的繁华与热闹,苍白的脸色浮现出一丝笑意,他朝柔嘉公主招了招手。

  「皎儿,你看看,今年的上元节是不是比去年更繁华了?」

  柔嘉公主穿着淡青色的礼服,站在昭明帝的身旁,含笑道:「父皇励精图治,定京自然繁华更胜从前。这些年来,儿臣在民间行走,常听百姓颂扬父皇的仁政。平定北凉,开通贸易,轻徭薄赋,百姓的日子也更加富足了。」

  昭明帝闻言,龙颜大悦,朗声大笑起来。这些话旁人说了,他只觉得是九分马屁,但皎儿一直在民间行走,最知民间疾苦,她说的话,才是最可信的。

  柔嘉公主温声说:「父皇,太医说了,您的病最好的良药,便是笑声,您若开怀了,病自然也不药而愈了。您保重龙体,才是天下百姓最期盼的事。」

  「朕知道了,你啊,和他们一样罗嗦了。」昭明帝笑着轻拍柔嘉公主的肩膀,「皎儿,你这次回来就不要再走了。当年你说要为薛笑棠守节,朕准许了,但三年之期也快到了,你就留在定京,让朕好好为你择一个佳婿,你若能觅得良缘,朕的心情才会大好啊。」

  柔嘉公主笑道:「父皇这是威胁儿臣呢,儿臣自然是要听父皇安排的。」

  昭明帝大喜,对左右说:「你们可都听到了!皎儿的婚事,你们也都要上心,多帮看着,千万要找一个配得上皎儿的男子!」

  刘琛微笑道:「这可是今年的头等大事了,皇姊的婚事,我们这些做弟弟的,自然是要上心的。」

  柔嘉公主对刘琛点点头,浅浅笑道:「有劳弟弟们费心了。」

  「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。」昭明帝笑说︰「皎儿,这些日子你就在宫里住下吧,也多陪朕说说话,这些年你在宫外过得怎么样,朕总是担心你在外面受了委屈。」

  「父皇就算信不过儿臣,也该相信皇姑祖,她是断不会让儿臣受委屈的。」柔嘉公主微笑回答。

  昭明帝携着柔嘉公主说说笑笑下了城楼,刘琛方要跟上,却见刘衍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,神色似乎有异,便又退了回来。

  「王叔,仪式结束了,你怎么不走?」

  刘衍神色有些凝重,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,「琛儿,三年了……」

  刘琛一怔,随即也是沉下脸色。「是啊,三年了。」

  距离那场惨烈的战役已经过去三年,但他至今仍然会在梦魇中醒来,被吓出一身冷汗。

  三年前,刘衍带着刘琛和薛笑棠出征,却折戟沉沙,险些命丧沙场,虽然捡回了一条命,但却死了无数的心腹大将。

  「追查了三年,却依然毫无头绪。」刘琛摇了摇头,「王叔,三年前的战败,父皇早已严惩了所有相关之人,会不会只是你多心了,背后并没有其他主谋?」

  刘衍眸中闪过一丝冷意,「我会这么想,自然是有依据。琛儿,方才我的探子回报,找到袁副将的女儿了。」

  刘琛一惊,「当年袁副将出卖你,事后携妻儿逃之夭夭,这么多年来始终找不到人,难道他真的还没死?」

  「今晚宫廷夜宴,你为我掩护,我要去见见她,也许有些秘密,很快就会被揭晓了。」

  定京不愧是定京,便是江南枢纽的淮州也比不上定京一半的繁华。

  烟火轰鸣,映亮了定京的夜空,轻寒的夜里也因此暖和了不少。因为没有宵禁,这一夜的花巷比平时更是热闹了几倍不止,慕灼华二人回到花巷的时候时间已不早了,花巷依然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。

  郭巨力手上拿着热呼呼的肉夹馍,慕灼华拎着一小壶温热的桃花醉,猛灌了几口,白皙的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,身体才算暖和了起来。

  「小姐,前面小秦宫好热闹啊!」郭巨力眯着眼看着前方攒动的人头,「咱们去看看热闹。」

  「你家小姐我冷啊。」慕灼华咕哝了一句。

  「小姐,你真虚。」郭巨力鄙视道。

  「我这才是正常人,你是女壮士。」慕灼华为自己鸣冤,却也拦不住郭巨力看戏的热情,被她拽着往人群里挤去。

  郭巨力打探了一番,才知道花巷里最有名的那家小秦宫正在选花魁。

  「小姐,你看看人家。」郭巨力指着台上跳舞的舞姬,瞠目结舌。上元节的夜晚依然冻人,美人们却穿着薄纱翩翩起舞,面不改色。「那才叫壮士啊。」

  美人一曲舞毕,顿时无数的金花被扔上台,有人上台清理金花并点数。

  「冯霜霜,金花一千三百四十八朵。」

  人群中议论纷纷,「去年的花魁金花数是一千六百多,今年冯霜霜差不多是花魁了吧。」

  「还有小秦宫的云想月还没上台呢,听说这可是小秦宫今年的台柱。」

  议论声中,一阵箫声响起,顿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,屏息往台上看去。

  台上不知从何处漫出了一阵白烟,烟雾笼罩中,一个身着白色纱裙的女子悠悠从天而降,却叫人看不清面容,只听歌声幽幽渺渺地响起。

  「明月下天山,苍茫云海间……」

  歌声伴着箫声,空灵悠扬,彷佛自天外传来,而唱歌的女子仙气缥缈,更叫人无限遐想,一边沉醉在歌声中,一边想要窥探她神秘的容颜。

  歌声中,烟雾渐渐散去,云想月绝美的面容也呈现在众人眼前。纯白无垢的衣裙,白缎为发饰,浑身上下竟无其他颜色——不,唯一的颜色,就是眉间那一滴殷红的朱砂痣。只此一点红,便衬得她卓然出尘的气质,彷佛这里不是烟花之地,而是广寒仙境。

  孤独而绝美的女子在台上用歌声与舞蹈演绎着凄美的故事,人们的心弦也被她的一举一动撩拨着,乐声越来越急,心跳越来越快,突然高潮处弦断、铮鸣,女子如折颈的天鹅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地上,发出呜咽的悲鸣。

  片刻的寂静后,现场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。

  「云想月!云想月!」所有人都狂呼着她的名字,金花如下雨一般落在台上,叫人根本来不及捡。

  云想月静静地站在台上,神情淡漠,似乎一切都与她无关。

  「云想月,金花四千五百三十朵!」

  众人发出不敢置信的欢呼声。

  「一朵金花价值十两,那可是四万五千两啊!天啊,那能买一座山的猪蹄了。小姐,长得好看,原来真的能当饭吃啊!」郭巨力掰着手指头,咽着口水说。

  慕灼华敲了下她的脑袋,「郭巨力,你傻了啊,还有三百两都被你忽略了啊。三百两啊……」

  「小姐,我错了。」郭巨力摸着脑袋。

  慕灼华叹了口气说:「你别看钱多,那些钱不是云想月的,是给小秦宫的,云想月不但拿不到那么多钱,还得陪出钱最多的那个吃饭喝酒,甚至睡觉呢。」

  慕灼华一言戳破了郭巨力的幻想。

  郭巨力马上摇摇头说:「那我还是长得丑一点吧,力气大也能赚钱的。云想月那么美,最后不知道要陪哪个糟老头子。」

  这可不是她们关心的事了,两人说笑着回了家,关上门板,外面的喧哗声仍然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,吵得人不得安睡,难怪这里虽然地处繁华,却租金便宜了。

  慕灼华喝了一壶酒,脑子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间,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,她看了一眼睡得香沉的郭巨力,便自己和衣出来应门。

  「慕大夫,是我,我是昨日找你看病的宋韵。」

  慕灼华听出了女子的声音,便开了一丝门缝,「宋姑娘,这么晚了,有什么事吗?」

  今夜宋韵穿了一身单薄的粉色衣裙,脸上画了妆容,一脸焦急。

  「慕大夫,麻烦你跟我走一趟!」

  慕灼华微一皱眉,有些犹豫,「这……」

  「我知道为难你了,可是人命关天……」宋韵急得眼睛发红,「求求你了!」

  慕灼华为难地皱眉,最后还是点了头,「你等我换下衣裳,拿药箱。」说罢,她回了屋,换了身男装,想了想,又拿起眉笔画了些掩饰性的妆容。

  她身量纤细瘦小,换了男装也不十分像男人,但五官看着平庸一些,总是安全一点。

  慕灼华提着药箱跟着宋韵一路飞奔。

  夜里,一场绵密的春雨悄然而至,浇灭了定京的喧嚣与繁华,丝丝凉意从领口钻进了心里,慕灼华以袖遮雨,跑了许久后,跟着宋韵的脚步停了下来,一抬头,愕然发现两人竟来到了小秦宫后门。

  这个时间小秦宫里的热闹已经消停了许多,但房间里的热闹却不停息,经过一扇扇门扉时,从里间传出来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。

  慕灼华闻着甜腻的香味,生平第一次踏足烟花之地,不禁有些惴惴不安。

  宋韵走得极快,不一会儿便把慕灼华引到了一个偏僻的房间。

  慕灼华一踏进房门,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,快走两步绕过纱幔,不禁愣住了。

  雕花床上趴着一个妙龄女子,女子衣衫不整,显然被暴力撕扯过,后背上鲜血淋漓,伤痕可怖。

  旁边围着个小丫头焦急地转来转去,眼眶都红了,见宋韵带了人来,急忙冲上来。

  「宋姊姊,你可回来了,我们姑娘身子都快凉了!我们、我们也不敢拿被子盖在她的伤口上。」

  慕灼华越过丫头走到床边,放下了药箱,查看了一番便道:「立刻烧一盆热水来,还要一把剪刀。」

  丫头愣愣地看着慕灼华,还是宋韵推了一把她才恍然醒悟过来,立刻冲了出去。

  慕灼华打开药箱拿药瓶,「怎么伤得这么重?」她皱着眉头问道。

  宋韵咬了咬唇,脸上露出一丝羞怒怨恨,「我们不过是些年老色衰的勾栏女子,又有什么资格去挑选客人,遇上这种不拿我们当人的客人,也只能含恨受辱。」

  「妈妈不管的吗?」

  宋韵摇了摇头,面色凄楚,「妈妈那里有些创伤药,受了伤自己擦擦,是好是坏,都是自己的命了,若是治不好,草蓆一裹,往城外一扔,也就完事了。」

  说话间,小丫头端了热水进来。

  慕灼华用剪刀剪开了伤患后背的衣衫,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、上药,折腾了许久,才帮她包扎好伤口,又施针止血,写下药方。

  「她晚上会发高热,一定要照看好,及时为她擦拭汗水,这些药即使她没醒也要想办法灌下去。」

  小丫头捏着药单用力点头,转身便跑出去抓药。

  门刚推开,便看到几个锦衣女子站在门外,踟蹰地张望着。

  「素衣伤势怎么样了?」一个女子关切地问道。

  「大夫给姑娘治过,现在已经不流血了,我要去给姑娘抓药了。」丫头说着便跑开了。

  几个女子并肩进了房间,宋韵有些愕然,看向几人,「绿苑、红绡、蓝笙,你们怎么来了?」

  绿苑道:「客人走了,我们听说素衣伤得很重,便过来看看。」她的目光扫过慕灼华和桌上的药箱,朝她屈膝行礼,「想必是这位女大夫救了素衣,我们姊妹谢过了。」

  慕灼华回了个礼,「这是医者本分,姊姊们无须多礼。」

  「医者本分吗?」绿苑嘲讽一笑,「外面那些大夫,可不这么想。」

  红绡扯了下绿苑的袖子,打断她的话,「大夫,既然您来了,能不能也帮我们姊妹看看?」她红着脸问了一句。

  慕灼华顿了一下,点点头,「好吧,只是能不能另外找个地方,免得打扰了伤患。」

  三人顿时大喜,红绡道:「到我那里去吧,我那儿清静一些。」

  宋韵留下来照顾素衣,慕灼华跟着红绡三人来到了后院,找了一个房间后,便一一为三人看病。

  这些女子的年纪大多在二十三四岁,一个个体态嫋娜风流,面上粉黛浓妆,每日里倚门卖笑,却只能在无人之时洗净铅华,对着铜镜里已现疲倦老态的面容暗自垂泪,皮囊之下伤痕累累,抱病自怜,又有谁会疼惜她们?

  慕灼华心情复杂地为她们书写药方,因为母亲顾一笑的出身,她对这些风尘女子更多的是怜惜,今日见了她们的可怜之处,更是心生不忍。

  三人听了慕灼华的诊断,拿了药方,心中满是感激。

  绿苑的衣着比旁人的精致几分,显然地位更高些,出手也阔绰,随手取了两锭银子给慕灼华,竟足足有四十两。

  「这……太多了。」慕灼华愣了一下,想推回去,却被绿苑拦住。

  「慕大夫,您别推了,您救了宋韵和素衣,又肯半夜为我们看病,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,这银子是您应得的。」绿苑说着顿了一下,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恳求,「我……还有一事相求。」

  「但说无妨。」

  「后面的院子里,住着不少年老的姊妹,她们大多顽疾缠身,都是些女人家的病,外面的大夫不愿意为她们诊治,您……能不能也为她们看看?」

  慕灼华迎上三人哀求的目光,哪里能说出拒绝的话。

  「好,你们带路吧。」

  小秦宫占地辽阔,几个院子相连,绿苑和蓝笙被妈妈叫了去,便由红绡领着慕灼华给几个女子看了病。

  这些不得志的妓女多住在荒僻的院子里,一个院子隔几个房间,有的是一人一间,有的是几人一间,房间简陋得形同柴房,只能勉强挡风遮雨,若不是红绡领路,慕灼华又怎知道纸醉金迷的小秦宫背后还有这样阴湿荒芜的角落。

  慕灼华看了几个女子后,一个小丫头面色焦急地跑来传红绡。

  红绡点了点头,便对慕灼华说:「今晚给慕大夫添麻烦了,我那里还有急事,便不送你了,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,看到一扇铜锁小门,出去就是花巷了。」

  慕灼华点头道:「你有急事便去处理吧,我自己离去。」

  红绡跟着小丫头焦急地跑了几步,又顿住了脚步,回过头看慕灼华,郑重地说:「慕大夫,我们都是青楼女子,没什么本事,但……但您以后若遇到什么难题,尽管开口,我们一定会帮您的。」

  慕灼华微微失神,随即回以一笑,「好啊。」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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